2009年,制片人侯鴻亮、導演孔笙、編劇蘭曉龍聯手打造了戰爭劇《生死線》。十六年過去,豆瓣8.6的評分見證了其穿越時間的不俗口碑,但一個淡淡的遺憾始終留存:它成了正午陽光作品中未曾獲獎的一枚“遺珠”。
2025年,三人再度聚首,交出的作品是電影《得閑謹制》。正午陽光的“首部院線電影”為何是它?影片總制片人侯鴻亮近日在接受北京青年報記者專訪時坦言,這背后確有他們的“《生死線》情結”。那部未曾被獎項加冕的作品,如同一個未完成的約定,催促著他們在更冒險的電影領域,完成一次時隔多年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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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鴻亮說,《得閑謹制》中一句臺詞精準擊中了他:“我們做的事沒人曉得,我們的子孫與世長存。”這仿佛一道光,照見了正午陽光此次“初闖”電影領域的初心與決心:不為攫取即刻的喧嘩與票房,而是選擇將一種他們認為“值得”的價值,笨拙卻鄭重地,封存于光影,交付于時間。
在一個被“爽點”算法支配、“短平快”內容通吃的時代,侯鴻亮與他的團隊,近乎執拗地選擇了一條逆流而上的路徑:一種更費時、更笨重、也更“冒險”的講述。他們篤信,真正的價值,往往蟄伏于“無人知曉處”,如同深埋地底的根系,不為此刻的圍觀而生,只為在更漫長的時空維度里,醞釀一場深沉的回響。
如今,電影正在熱映,每日票房數字不斷變化,但對侯鴻亮來說,比這些數字更觸動他的,是觀眾注意到了連創作團隊都未曾刻意設計的細節,這讓他驚喜于作品如同離港的船,脫離創作者之手后,在廣闊人海中獨自航行,激蕩起或預期、或意外的波瀾。
驚喜于沒有想法的地方 也被觀眾解讀出了含義
《得閑謹制》故事發生于1938 年到 1943 年的湖北宜昌。機械廠鉗工莫得閑(肖戰 飾)帶家人逃難,與被大部隊遺忘的防空炮長肖衍(彭昱暢 飾)及手下在“戈止鎮”落腳。然而,莫得閑和妻子夏橙(周依然 飾)、老太爺(楊新鳴 飾)以及兒子莫等閑(嚴知度 飾)的平靜生活因為一小隊日本偵察兵的意外到來被打破。
據悉,《得閑謹制》這個片名,經歷了反復推敲,侯鴻亮透露,蘭曉龍寫的劇本初稿并未起名。他們最初定的片名是《命運谷》,后來一直為片名斟酌,有人建議換成《血戰宜昌》,但被三人拒絕了,他們仨喜歡的是《得閑謹制》,“好多人和我們說要是換個名字,可能票房會多一億。但團隊堅持了下來,看完電影之后你會覺得,《得閑謹制》 是非常合適的片名。”
談及首部院線電影上映后的感受,侯鴻亮坦言“刺激”,除了票房,更讓他感到“刺激”的是觀眾對電影的解讀,“開始我們還在擔心我們的想法,大家能不能get到,上映后發現,觀眾不但get到了,我們沒有想法的地方,也被解讀出了含義。”
他向記者舉了兩個例子,一個是莫等閑吃手指頭的細節 ,“觀眾從中解讀出很多意思,其實導演孔笙拍時并沒有想那么多。”另一個例子是戈止鎮里的那個破廟是岳飛廟,上面有塊匾,寫著“還我河山”,侯鴻亮說:“這個匾我們在現場都看不清,可是觀眾們卻在大銀幕上發現了,讓我們很驚喜。”
考慮觀眾感受與敘事效率 導演剪掉了30分鐘開篇大戲
侯鴻亮坦言,從初剪到最終上映,他將這部電影反反復復看了不下十幾遍。在這漫長的過程中,影片時長從最初的2小時40分鐘,最終縮減至2個小時。
最讓他感到惋惜的,是被剪掉的開篇大戲。那場戲描繪的是1938年的宜昌大撤退,信息量龐大,旨在為全片故事奠定厚重的歷史基調。“那場戲包含了很多歷史信息,完整展現了宜昌大撤退。如果保留,觀眾對時代背景的了解可能會更清晰。拍攝時特別熱,劇組光排練就用了兩天,實拍又花了三天,動用了七百多人。”
侯鴻亮透露,導演孔笙對2小時40分鐘版本懷有深厚情感。“剪到兩個半小時時,他就跟我說,‘鴻亮,我一分鐘也減不下來了。’但我出于市場考慮,覺得還得減。幸好后期制作時間充裕,他就一直看,一直想。導演是個性情中人,對每場戲、每個場景、每位演員的表演都有感情。為了能更冷靜地判斷,他特意將素材擱置了一段時間,才重新開始剪輯。”
最具決斷力的一次修改,發生在上映前夕。“就是這場開篇戲,那是上映前最后的調整。導演主動打電話跟我說,‘我還想再動一下。’我沒想到他最終動的是這場。他一動,整個剪輯、音效等所有后期環節都要跟著調整,牽一發而動全身。”
促使孔笙最終下定決心的,仍是觀眾的感受與敘事的效率。“他覺得剪掉之后,節奏會更舒適,觀眾的視角也能更早、更準確地聚焦在主角身上。否則,主角登場太晚,觀眾會一時找不到重點。” 侯鴻亮說,“后來是咬著牙剪的。但現在回頭看,這個決定是對的。這一剪,也定下了整部電影更為凝練、直接的風格基調。”這種在背景厚重與視角集中、歷史清晰與節奏緊湊之間的權衡,貫穿了后期剪輯的始終,成為一場漫長的斟酌。
大幅度的剪輯背后,是劇本本身具有的豐厚體量和漫長孵化期。侯鴻亮透露,蘭曉龍最初的劇本內容遠比電影呈現的更多。“他在最開篇的時候就寫了朝鮮戰爭的一場戰役,然后回到小莫和肖衍的第一次相識。”
蘭曉龍在2015年4月提交了劇本大綱,10月就完成了接近12萬字的劇本初稿。侯鴻亮喜歡這個劇本,“他不是寫一場戰役,不寫單純的歷史事件。曉龍寫了一個中國普通老百姓的覺醒,小莫代表的是整個中國大眾。”然而,這個本子隨后被擱置了多年,侯鴻亮說,擱置的原因在于團隊對電影化的理解尚不成熟,那時的他們覺得“難以實現”。
直到決定正式推進電影版,劇本又經歷了顛覆性的重寫。“曉龍牛就牛在這兒,我們和他說人物是不是縮減一下?主要集中在這幾個人物身上。對他來講,原本劇本的底層邏輯全部都變了,他就要重來一遍,所以是我們確定說要做這個項目以后,他等于是重新寫的。”
正因為成片舍去了大量的素材和信息,許多觀眾在觀影后意猶未盡。問侯鴻亮是否考慮出個導演剪輯版,或者是將來拍個電視劇版,侯鴻亮說,“還沒想好以什么形式,但確實在考慮中。”
導演與編劇之間默契有余 卻也經常“較勁”
在整個劇本打磨和拍攝過程中,導演孔笙與編劇蘭曉龍之間默契有余,卻也經常“較勁”,侯鴻亮笑說一次孔笙特郁悶地和他說,“曉龍又不回我微信”。原因是孔笙希望蘭曉龍在某個場景,適應他的拍攝修改一下劇本,但是曉龍不同意。后來孔笙給蘭曉龍發了個關于武器的問題,這一問題果然“投其所好”,蘭曉龍立刻給他回了十幾條微信。
談及與兩位老友的合作,作為總制片人的侯鴻亮坦言,“分歧還是挺多的,合作就是相互妥協。” 最具代表性的一次沖突,圍繞著電影中一個意外的“穿越”鏡頭,這場戲是小莫獨自在山頂站著眺望時,背景中出現了現代宜昌的城市景象,高樓與跨江大橋清晰可見,甚至有一列高鐵正在橋上駛過。“蘭曉龍被這個畫面深深觸動,他一定要用到正片里,但被我和導演反對。其實我看到那段時也覺得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特別震撼,有種歷史和當下的交匯感。”
蘭曉龍認為這個時空交錯的鏡頭具有強烈的魔幻現實主義色彩和情感沖擊力,堅持保留,而侯鴻亮和孔笙則更多地從觀眾接受度和作品整體風格統一的層面考慮。“曉龍堅持要保留,孔笙不說話光在那笑,曉龍就對著我說了半個小時,然后說‘你是不是已經認同我了?咱倆2比1,一票勝出。’我是真的沒有辦法認同,我擔心大家看了后吐槽,這些吐槽會淹沒這部戲。我至今仍覺得那個鏡頭挺震撼,但最終的取舍標準在于整體性。如果我們從一開始就有這樣的設計,很多地方都按照這種魔幻的方式來做的話,這場戲是成立的,但不能整部電影就那一個地方。”
對于追求完美,講究細節的侯鴻亮和孔笙,這種“穿幫”再好,也不能放在影片中。在《得閑謹制》的幕后,對細節的考據,依然是團隊一貫近乎執拗的嚴謹。侯鴻亮說所謂的“細節控”,已是團隊不言而喻的創作習慣,不用刻意追求。“曉龍本身就是一位軍事專家,劇組的美術、道具部門則把這種嚴謹落實到了極致。他們恨不得把所有道具都做得符合歷史。”
然而,絕對的還原,有時的確需要為戲劇邏輯讓路。侯鴻亮說片中坦克的炮管選擇了長炮管, “當時確實有那種長炮管,但是沒有資料說它是否來到過中國。” 最終決定使用長炮管,純粹是為了服務劇情——在炮臺掉頭轉向的關鍵時刻,需要一根更長的炮管來形成視覺上的阻礙,增加戲劇張力。此外,為了完成坦克掉頭動作,他們對坦克的尺寸進行了微調,“車體減少了20厘米。”
選擇肖戰出演小莫 是因為他有清澈的眼神
導演孔笙曾執導《闖關東》《父母愛情》《溫州一家人》《戰長沙》《北平無戰事》《瑯琊榜》《歡樂頌》《大江大海》等諸多經典作品,侯鴻亮稱贊孔笙最大的優勢是始終“保護演員”:“他會給演員營造一個特別放松的空間,不會給演員壓力,他希望演員在他這里得到最好的呈現。”
這種保護體現在具體的工作方法上,“他可能對其他部門會有一些要求,甚至有時候會罵一些技術部門,但他從來不會說演員,他保護演員,他觀察演員,他會想辦法按照演員擅長的方式,把他最好的表演釋放出來。”
《得閑謹制》是侯鴻亮、孔笙首次與肖戰合作,侯鴻亮透露孔笙在眾多演員中,選擇由肖戰出演小莫,是因為他覺得肖戰有清澈的眼神,“用他的話說就是這種清澈與角色的契合度,是重要的考量。”
《得閑謹制》的演員陣容呈現出一種獨特的混合:既有肖戰這樣的頂級人氣演員,也有廖凡、任程偉、祖峰等公認的實力派戲骨。侯鴻亮坦言,“我們從一開始就非常清楚影片定位是偏藝術創作的商業類型。” 但前提是導演認為演員與角色契合,侯鴻亮稱贊肖戰非常出色地完成了這個人物,是非常優秀認真的演員。
廖凡、任程偉等資深演員的加盟,更多是基于與團隊的情誼和對創作的純粹信仰。廖凡曾與他們合作過《生死線》,加盟《得閑謹制》,廖凡說:“因為這是老孔的第一部商業電影,無論如何我都得在,什么樣的角色我都得在。”
任程偉不僅出演角色,還主動為孔笙做執行導演,擔任表演指導。“在前期劇本階段,有好幾個月,他一直都在。外邊好多戲找他去演,他就在我們這邊,我和老孔挺感動。”祖峰等人亦是如此,他們聚攏在這部電影里,圖的不是戲份與光環,而是與志同道合的伙伴共同完成一次有價值的表達的滿足感。這種因“人”而聚的向心力,成為了這個團隊在應對市場壓力與創作挑戰時,最內在的支撐之一。
詢問看了十幾遍《得閑謹制》的侯鴻亮最喜歡哪一場戲時,他的答案是摔碗那場:太爺手抖摔碗,自責 “90 歲比人家 5 歲的還糟蹋東西”,甚至說 “死了好”,莫得閑安慰太爺,說 “這仗打得東西都泥巴價了,比泥巴多個響”,當場摔碗示范;兒子莫等閑有樣學樣也摔碗,莫得閑要教訓兒子,被太爺阻攔,妻子夏橙打掃“戰場”,這場戲以看似幽默的方式,把戰爭壓力轉化為家庭日常的小沖突,讓觀眾在發笑時體會亂世里平凡團聚的珍貴,侯鴻亮說這場戲讓他看得過癮,有余味。
選擇了“想做的” 而非“能做的”
侯鴻亮坦言,團隊曾多次面臨拍攝電影的機會,最終打動他們的,是《得閑謹制》這個被擱置多年的劇本。“劇本本身的獨特性與厚重感,構成了最根本的吸引力,讓我們念念不忘。”
做出這個決定之時,影視行業正經歷劇烈變化,電影市場尤其被視為充滿挑戰。當被問及為何選擇“逆流而上”,侯鴻亮說:“有些事情是你能做、也可以做,但不一定真正想做。而電影是我們既能做、也可以做,更關鍵的是,想做的。”于是他們最終還是選擇了在這個階段做電影,“我們這個團隊還是希望能向上發展,我們想通過電影告訴大家,極致的視聽語言是什么,你又該對社會與歷史思考些什么。”
因此,在“能做的”與“想做的”之間,他們選擇了后者。選擇“想做的”,也意味著必須接受電影市場的全部規則,包括其殘酷的一面。面對市場,侯鴻亮坦言他與孔笙從一開始就抱有平和的心態,“對于第一部電影,我們的心態從一開始就還ok,最早我問他有沒有壓力,他說沒有。”
對于目前的市場反響,侯鴻亮表示與預期大致相符。比起票房數字,他更在意作品是否被觀眾認真觀看和討論。“我們最怕的是電影拍完后沒有聲音,或是直接被說‘你們這幫人還是回去拍電視劇吧,別拍電影了。’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未來可能就真的不敢再拍了。”
觀眾的反饋給了他們信心,尤其是那些超出預期的解讀。“有些評論甚至比我們想得更深,你會覺得觀眾的腦洞特別大。”他提到,孔笙導演會專門去看網上的批評,有時標題看似批評的文章,點進去發現內容其實是夸獎,反而會覺得有點遺憾。遇到認為批評得在理的,孔笙還會轉發給侯鴻亮。
“我們做的事沒人曉得,我們的子孫與世長存”。這句話之所以打動侯鴻亮,是因為它連接了創作的個人意義與歷史價值。“也許你拍什么戲、拍什么電影并不最重要,但你會希望自己的孩子看到什么?如果整天只看純商業的內容,時間久了,孩子對歷史也會失去敬畏。”
侯鴻亮希望正午陽光的作品能經得起時間審視。他們的創作更看重在時光中沉淀價值,而非僅僅取悅當下市場。他對未曾涉足的題材充滿好奇:“特別想拍些沒拍過的東西。”無論是純科幻、《山海經》神話,還是冷兵器戰爭,他都愿意嘗試,但標準始終如一:“題材不限,關鍵必須有扎實的人物和故事。”在“快時代”里,他們堅持“慢選擇”。動畫電影《瑯琊榜》打磨了兩年,蘭曉龍的劇本也在持續開發——他們不斷探索創作的邊界,但絕不急于求成。
在向來以創作質量著稱的正午陽光團隊中,身為制片人的侯鴻亮必須站在市場與創作之間,尋找微妙的平衡。“在團隊里,我算是最偏商業考量的一個。但沒辦法,在這個位置上就必須這樣。我特怕大家都‘順撇’,創作一邊倒,只順著創作思路走,而實際上我們仍需面對市場。商業與藝術,終究是一場平衡。”
被問及如何把握這種平衡,他的思考透露出長期主義的視野:“還是要看短期與長期的取舍。至少我認為,電影這扇門不會對我們關上。從長期看,這是我們最大的收獲。如果只追求短期商業成功,卻失去表達的價值,那也不是我們想看到的。”
面對市場誘惑,侯鴻亮的方法是以“自己真正想拍的東西”為核心準繩。在他看來,電影和電視劇未來都將成為觀眾時間和消費意義上的“奢侈品”,人們為什么要花錢花時間看影視作品?正因為此,他堅信差異化與精品化才是出路。
在市場的喧囂中,認清團隊本質是“向上”的創作,明白最大的風險并非商業失敗,而是失去創作的資格與表達的回響。在這條路上,侯鴻亮和團隊選擇用市場的尺度丈量理想的距離,以確保下一次出發,依然能夠繼續。





